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濕得不成樣子。

除了那句可以直接拉出去砍頭的“我恨你”,一整晚,她沒再和慕容麟說過一句話;而除了“我更恨你”,慕容麟也沒再和她說過話。

兩個人,在暴風驟雨,電閃雷鳴間纏鬥了一夜,然後,留下姚葭在榻上氣若游絲,慕容麟頂著兩個黑眼圈上朝去了。

步出慶春宮宮門時,慕容麟擡眼望了下天。

雨,還在下,不過已是極小,如針如絲,雖有如無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清新的空氣,瞬間流遍了五臟六腑,昏沈的頭腦,也像註入了一股冰冰涼涼的山泉,整個人頓時精神了不少。

大概下了早朝,天就該晴了吧,探身進輦時,慕容麟想。象征著至高皇權的龍輦,很快消失在蒙蒙細雨和微曙的天光中。

慕容麟前腳走,蕓香和另外兩名宮人,後腳就進了姚葭的寢室。

蕓香捧著個朱漆托盤,托盤裏裝了幾件潔凈衣裳,第二個宮人捧著個圓形的黑漆描金奩,第三個宮人捧著個裝了半盆清水的刻花銀盆,盆沿上,還搭了條白色的細麻巾。

三人合力,從裏到外,給姚葭換上了潔凈的衣服,又給她擦了頭臉,最後,一人從後面抱扶著姚葭,一人捧著妝奩,一人給姚葭理容。給姚葭理容的人,是蕓香,平常就是蕓香。蕓香的手,又巧又快,不大功會,就把姚葭亂草窩似的頭發,打理得油光水滑,有型有款。

姚葭像個沒有生命的布偶,目光呆滯,隨著她們擺布,一聲不吭。

收拾告一段落後,三人一並退下。不久,蕓香一個人端著一只托盤又進來了。托盤裏,放著一碗白米粥和幾碟清淡小菜。

三人離去前,姚葭被她們擺成了半躺半靠的姿勢,蕓香把托盤放在姚葭身旁,從盤裏端起粥碗,舀了一小勺粥,送到嘴邊吹了吹,然後遞到姚葭的嘴邊,溫聲道,“娘娘,用些粥吧。”

姚葭仿佛沒聽見,單是兩眼發直地瞪著某處。

蕓香眨了下眼,把本已輕柔的聲音又放柔了些,“娘娘,多少用些吧。您聞聞,這米可香了,是前日才到的萬昌貢米。”

說著,她用勺子觸了下姚葭的嘴唇,想讓姚葭把嘴張開,“奴婢以前曾聽一個禦廚說過,這萬昌的米呀,最是金貴,全天下,就只有萬昌這一個地方產,而且,全萬昌也只有兩畝多的地方,能產出貢米來。奴婢聽說,這次來的貢米,除了陛下,就只有陸太妃和您得了些,其它宮的娘娘們,就是想吃,還吃不著呢。娘娘,您多少吃一點吧。”

這回姚葭有了反應,她一點一點地將目光移到了蕓香的臉上。靜靜地看了蕓香一會兒後,她微一眨眼,“蕓香,你知道我是誰嗎?”

蕓香一怔,擠出絲不大自然的微笑,“看娘娘說的,娘娘自然是娘娘啊。”

姚葭盯著她,“我是問,我真正的身份。我真的叫‘姚葭’嗎?真的是陛下私訪時,從民間帶回來的嗎?”她有氣無力地補充道,“你應該知道,陛下給我吃的是什麽藥,他不想讓我想起過去的事情。”

姚葭知道慕容麟挺看重蕓香,也知道,蕓香定期去乾元宮匯報之事。她只是失憶,並非失智。

“這……”蕓香被姚葭問得打了結巴,目光閃躲,不敢與姚葭對視,“奴婢不知。”

對於姚葭的身世,自慕容麟將姚葭帶回宮中之日起,就傳得沸沸揚揚。

大家都說姚葭就是先前歿了的那位,但因慕容麟一口咬定,姚葭是姚葭,歿了的是歿了的,二者毫無瓜葛。所以,大家也只是在私下裏傳說,並不敢斬釘截鐵地斷言,姚葭就是先前那位。

至於“忘塵”的功效和主治,慕容麟也從未跟她說過。不過,她自己倒是從“忘塵”的名字上,多少猜到了幾分。

猜到了又如何?猜到了,她也什麽都不能和姚葭說。姚葭是國主的妃子,國主拿她當心尖子疼;而自己,不過是名小小的宮婢。

她沒有別的奢望,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年後。

在這波詭雲譎的深宮,說錯一句話,走錯一步路,都有可能掉了腦袋,丟了性命,而她,不想死,也死不得。再有三年,她就可以出宮回家了。家裏有娘,有弟弟妹妹在等著她,她不能有事。

蕓香張了張嘴,最後,卻是什麽也沒能說出來。

姚葭虛弱一笑,“不用說,你什麽都不用說。我明白,你有你的難處,我不為難你。”

“娘娘……”蕓香又是感動,又是愧疚。

姚葭輕輕喚了蕓香一聲,“蕓香。”

蕓香用差不多的語音回了她一聲,“哎。”

姚葭對蕓香笑了下,然後移開眼,看向它處,“如果有一天,”你發現,你的名字,你的身份,可能都是假的。你不知道自己是誰,就算偶爾想起些可能和過去有關的事,也要被人逼著忘掉,你會怎麽辦?”

蕓香的心“砰”的一跳,“這……奴婢會認命。”

“認命?”以著玩味的口吻,姚葭輕聲重覆了一遍這兩個字,又是一笑,笑得淒涼,“偏偏我不認命。”說話的同時,她哭紅的眼中,又泛起了點點淚光。

蕓香希望姚葭最好能馬上閉嘴,或者換個話題,這樣的話題,不是她一個小小宮婢可以妄加評說的,退一步講,就算只是聽著,也已是大大的不應該了。

無措地看著姚葭,蕓香想要勸勸姚葭,一時,又想不出合適的言辭。正在此時,室外突然響起一聲通稟:步雲宮的衛淑儀,前來拜訪。

這一聲通稟,稟得房中主仆二人面面相覷。

衛淑儀?姚葭困惑地望著蕓香,從名號上聽,這位衛淑儀該是慕容麟的妃子之一,可是,她的記憶中,並無哪位淑儀姓衛,她記著倒是有位姓韓的淑儀,長得端莊秀雅。

蕓香知道得比姚葭多一些,她低聲告訴姚葭,這位衛淑儀是兩個月前新入宮的七秀女之一,姓衛名瑾,今年芳齡一十六歲,父親是衛鯤衛太保。進禦後,被慕容麟封為淑儀,現住在步雲宮謙芳殿。”

姚葭的腦中現出了一個女人的臉,女人有張扁扁的大白臉,大白臉上,一張比櫻桃大不了多少的小嘴,永遠擦得仿佛剛吃了死孩子。

“她在陳貴嬪的步雲宮住?”姚葭有些厭煩地一皺眉,把步雲宮正位宮主的尊容皺出了腦海。

“是。”

“請她進來吧,讓她先在偏殿稍坐,”姚葭有些氣短,一夜痛比煉獄的煎熬,幾盡耗幹她全部氣力,“告訴她,我片刻就到。你把豆蔻叫進來,我要更衣。”說著,她搖搖晃晃地下了榻。

“是,奴婢知道了。”蕓香輕應一聲,並未馬上離去,而是先蹲在姚葭腳邊,給她穿上了鞋子,方才轉身出去。

很快,另一名宮人豆蔻走了進來。姚葭命她開了衣箱,指點她取出幾件衣裙,服侍自己穿戴上。

無論妃位高低,姚葭向來與慕容麟的其他妾禦鮮有來往。其他人,也因她莫測的身份,敬而遠之。

不想,今日,卻是有人不請自來。

雖然,不清楚這位從無交集的衛淑儀所謂何來,不過,本著來得都是客的原則,姚葭強忍身上未消的餘痛,稍作修飾後,帶著豆蔻,前去會客。

臨出寢室前,她對著銅鏡轉了轉脖子,快速審視了下自己,然後,把臉轉向了豆蔻,讓她給自己把把關,“豆蔻,我這樣子還行嗎?”

徹夜未眠,加上徹夜的掙紮,她對自己的模樣實在沒信心。其實,她對美與醜,並不是太在意,她只怕自己衣飾不周,失了禮。

豆蔻是個不次於蕓香的精明丫頭。聽姚葭發問,豆蔻馬上露出甜甜的微笑,給姚葭吃寬心丸,“不是奴婢誇娘娘,要說娘娘是宮裏第二漂亮的人兒,怕是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。娘娘生得好,怎麽打扮,都好看。”

姚葭被豆蔻說得有點不好意思,有氣無力地一拍豆蔻的胳膊,“就你嘴甜。”

豆蔻作出委屈的模樣,“奴婢說得可都是真心話。”

姚葭向她伸出手,讓她扶自己起來,“行了,知道你真心,扶我起來吧。”

“是。”豆蔻連忙扶住姚葭的手。

雙腿打顫地扶著豆蔻站起來,姚葭沒有馬上邁步,而是先穩了穩突突亂跳的心。猶不放心地撫了撫鬢角,她這才深吸了一口氣,看向前方,“走吧,我們出去。”

在慶春宮的偏殿裏,姚葭見到了衛淑儀。原來,這衛淑儀就芳辰宴上,勸她少飲些酒的美麗少女。

一番寒暄見禮後,二人落座。

衛淑儀說話快人快語,毫不拐彎抹角。落座後,她告訴姚葭,她來沒有別的事,是專程給姚葭送失物來的。

失物?姚葭暗暗納悶,想不起自己失了何物?

衛淑儀把一只手伸進另一邊的大袖中,姚葭看著她,想要看看,她到底能掏出什麽來?

很快,衛淑儀從袖中掏出個莓紅色的小汗巾子,輕輕分開汗巾的四角,汗巾裏,赫然露出一只瑩白的玉簪來,簪首,一朵並蒂白蓮,幽然綻放。

姚葭楞了一下,隨即淺淡一笑,她想起來了,昨夜在容華殿,她把這枚簪子拔了下來,後來,因為想起了一些事,導致她情緒激動,被慕容麟擊昏,簪子可能就是在那時失落的。

若非衛淑儀給她送來,她還不定什麽時候能想起來呢。想起昨晚,她有些難過——她記得昨晚自己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,卻又因為被慕容麟強迫,吃下忘塵,而忘得一幹二凈。

輕輕地把簪子撚起來,衛淑儀微笑著把簪子遞給姚葭,“完璧歸趙。”

姚葭伸手接過簪子,“多謝淑儀娘娘,敢問娘娘是在何處拾得此簪?”

衛淑儀將汗巾塞回袖中,“就是昨日姐姐坐過之處。”

自此,二人以簪子為起點,聊了好長一陣子,不是姚葭愛聊,而是衛淑儀根本不住嘴,東一句,西一句,說吃,說穿,說天,說地,嘰嘰覆喳喳,說了個沒完沒了。

昨晚,她覺得姚葭很冷,今天一開始,她也覺得姚葭冷,不過和姚葭聊了一會兒,她發現,姚葭不是冷,只是性子淡然。

越聊她越喜歡姚葭,雖然姚葭說起話來,從表情到聲音,統一都是淡淡的,不過,透過這淡淡的表相,她看到了內在的本質——她覺得,姚葭很真,不矯情,不做作,不像步雲宮裏的那截樹樁子。

衛瑾給陳貴嬪起了個綽號,管她叫“樹樁子”,誰也不知道,她只在心裏這麽叫。

衛瑾很看不上陳貴嬪,人長得醜便罷了,偏偏沒有自知之明,成天盛飾艷妝,打扮得截披紅掛綠的樹樁子,還感覺良好地到處顯擺,這還不是最讓她反感的。最讓她反感的是——陳貴嬪的為人。俗話說,觀其言,知其人。陳貴嬪的話,乍一聽,都是好話,句句動聽,可過後細一品,全是些虛情假意之辭,一點不實在。

衛瑾有點男孩子脾性,活潑好動,愛說愛笑,有一說一,最看不慣的,便是陳貴嬪這種造作之人。

今天,跟姚葭這麽一聊,她覺著自己找到了知音,在這深宮大院裏找個知音不容易,所以,她格外地健談。

這邊,衛瑾是越聊越高興,越聊越想聊,那邊,姚葭卻是越聊越痛苦,從昨晚到現在,她粒米未進,加之一夜折騰,到現在,因為過於饑餓,她早已沒了餓的感覺,然而,頭暈沈沈的,眼前不時發黑,心也在腔子裏,跳得快要蹦出來,頭上的冷汗,一層層地往外冒。

又叨擾了一陣子,衛淑儀把能聊得,都聊得差不多了,這才歡天喜地告辭而去。

姚葭在蕓香的攙扶下,直把她送到寢殿門外。目送著衛淑儀的小輦漸漸遠去,直至消失在視線裏,姚葭又在高大的殿階上站了一會兒。

太陽出來了,躲在薄厚不均的雲後,射出些不太強烈的光,風,一陣陣地吹來,涼涼的,帶著潮濕的雨氣,吹出了她一臉一身的雞皮疙瘩。

風吹起她寬大的衣袖,曳地的裙擺,長長的披帶,她看上去,仿佛謫凡的仙女,隨時要乘風歸去。

微一擡頭,姚葭作了個極目遠眺的姿勢,天際,碧空如洗。她想,大概這邊的天,很快也能放晴了吧。

擡手撫上胸口,那下面,她的心,已經跳到了極限,裏衣也早已被冷汗浸透,粘在身上,不過,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
該結束了,望著天際的晴空,她平靜地想。

過了一會兒,在豆蔻的催促聲中,姚葭收回目光,轉身向殿內走去,一旁的豆蔻趕緊去扶她的胳膊。

她扭過臉,對豆蔻笑了一下。

一只烏鴉,在她轉身的時候,披著淡淡的陽光,掠過寢殿上空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第八回 痛斥

陳貴嬪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。

坐在鏡前,拿著粉撲,她對著銅鏡,仔細地撲點著自己一張臉,撲兩下,停下來看看,再撲兩下,再停下來看看。

身後的兩名宮女,在她撲粉的時候,小心翼翼地給她梳頭作造型。

銅鏡裏的臉很大,很扁。

小時候,二妹總是笑話她臉大,說她是磨盤大臉。什麽磨盤大臉,陳貴嬪一邊撲粉,一邊在心裏“切”了一聲,明明是正宗的銀盆大臉!天生的富貴相,一般人想長,還長不上呢,分明就是嫉妒她。

她在心裏哄騙著自己,以便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點。其實,她也知道,自己這長相不大可人,可是,既然生成這樣了,再不自己開導著點自己,還有活路嗎?

想起二妹那張尖尖小小的瓜子臉,陳貴嬪在心裏,又“切”了一聲,手上撲點不停。

俗話說,一白遮百醜。

五官已然無可更改,膚色,多少還可以為五官打下掩護的。這也是她從小到大,份外青睞鉛粉的原因。

她撲完臉畫眉毛,畫完了眉毛塗胭脂,塗完了胭脂塗口脂,忙完了臉,她選首飾選衣裳。

一通專心致致地忙活後,陳貴嬪自我感覺良好地一擡雙臂,“如何?”

她的對面,站著六名宮人。

這六名宮人婷婷地站成一排,整齊劃一地齊聲讚美,從表情到聲音,要多真誠有多真誠。

在宮人們的讚美聲中,陳貴嬪自以為優雅地一甩臂上的披帶,樹樁子成精般,扭出門去。

昨晚,慕容麟抱著姚葭離去後,陸太妃大發雷霆,慶宴不歡而散。

目送著陸太妃渾身亂顫地起身離席,陳貴嬪當即作出判斷,她判斷陸太妃指定是睡不好覺了,換了是她,也睡不好。

宮中女子,表面上看,皇後窟咄鈴最為尊貴。其實,陸太妃才是這後宮第一尊貴之人,也唯有陸太妃,可以直言不諱地,在慕容麟面前,表達對慶春宮那位的不滿。

所以,她要去看看陸太妃,看看能不能借陸太妃之口,把自己對那位的不滿,傳遞給慕容麟。

她得不到慕容麟的寵愛,她也不能讓得到寵愛的好過了,如此,她心裏多少才能平衡點。平衡點,她的心情也才會好一點。心情之於養生,影響頗大。她是個講究養生的人,須時刻讓自己保持好心情。

陳貴嬪到達崇訓宮時,陸太妃正墳著半邊臉,躺在榻上,哼哼有聲。

昨兒個一宿,她都沒得消停。前半夜,她坐在睡榻上,指天罵地,連拍榻板帶捶胸,直罵得唇焦舌燥,頭暈目眩。

到了下半夜,她實在罵不動了,喝了幾口水,潤了潤嗓子,她在宮人的服侍下,就寢了,也睡著了。睡著是睡著了,但是,睡得並不安穩,一直不停地作夢,亂七糟八糟地,作了一大堆,睡了跟沒睡差不多。

夢裏,她是明艷動人的陸貴嬪,聖眷不衰,風光無限。夢裏,外甥和慶春宮那賤人花前月下,好不甜蜜,突然,那賤人猛地變臉,將外甥推下黑霧翻湧的深淵。下墜中的外甥向她伸出雙手,大聲求救,“姨母救我——”

夢裏,父兄和族人面無表情地環立在她四周,他們的腦袋像熟透了的瓜果,一顆顆從脖子上滾下來,周遭噴出股股黑霧,親人們在淒厲的慘叫聲中,隱於霧中。

然後,那賤人狂笑著自霧中走出,目光兇直,平伸著一雙如鬼似魅般尖長利爪,來掐她的脖子。

大叫一聲,她從夢中驚醒,冷汗濕透褻衣。驚魂未定地緊喘了幾口氣,她懶懶地擡手去擦臉上的汗,不想,手剛觸到左邊的腮幫子,一陣針刺般的疼痛,激得她“噝”的一聲。

小心翼翼地摸了摸,她這才驚覺,左邊的腮幫子又熱又腫,稍一活動腮幫子,她又是一聲“噝”,左邊的後槽牙也疼。咽了口唾沫後,又有新發現——喉嚨也腫了,吞了火炭那麽難受。

宮人問她要不要傳太醫來看看,她倒在榻上,閉著眼,有氣無力地一擺手,沒言語。

還用得著太醫看嗎?!她自己就能下診斷,她這是讓慶春宮的賤人氣的!還有她的好外甥!

陳貴嬪來之前,陸太妃在宮人的扶持下,勉強從榻上坐起來,喝了幾口冰鎮菊花湯,然後又捂著腮幫子,重新躺下。

躺在榻上,她一邊閉著眼捂著腮幫子哼哼,一邊暗想,怪不得昨日裏又是鴉叫,又是右眼皮跳,果不其然,全都應驗了。

天殺的小賤人!

撫今追昔,陸太妃恨不能生嚼了姚葭!

不過——

她想起慕容麟的警告。

慕容麟曾話裏有話地跟她表示過,不許任何人傷害姚葭,誰傷害,拿誰是問。

她很了解她的外甥,在不涉及慶春宮賤人的前提下,萬事好商量;若是碰了,外甥,絕對可能跟她翻臉。

可是,一想到昨晚好好的芳辰宴被姚葭攪了,陸太妃就咽不下這口氣,就躍躍欲試地,想要整治姚葭一番。

正當她在榻上胡思亂想之際,有宮人進來通稟,步雲宮陳貴嬪求見。

聽說陳貴嬪來了,陸太妃當即一皺眉,她不喜歡陳貴嬪,無論從相貌上,打扮上,還是談吐上,她都不喜歡陳婉。

不過,也只是不喜歡,還沒反感到一見就反胃的地步。

“傳。”有氣無力地發出指令前,陸太妃先“噝”著吸了口氣。

不大會兒,陳貴嬪進來了。給陸太妃請過安後,陸太妃賜了她一張小胡床,讓她坐在自己榻前。

陳貴嬪被陸太妃的模樣嚇了一跳,“呦,太妃您這臉……這是怎麽了?”

陸太妃閉了閉嘴,噝噝地吸著氣,“還能怎麽了?還不是讓那賤人氣的!”

陳貴嬪的眼睛和她的臉一樣,長得也很有特色,又長又細,上眼皮也永遠象剛哭過,老那麽腫。

聽了陸太妃的話,她揣著明白裝糊塗,“您這是說誰呢?在這後宮裏頭,誰敢給您氣受啊!”

陸太妃艱難地咽了口唾沫,恨恨道,“還能有誰,不就是慶春宮那賤人!”

“姚美人?”陳貴嬪輕聲問。

這回,陸太妃沒再吱聲,單是擰著眉毛一點頭,嗓子實在太疼了。

舔了下血紅的嘴唇,陳貴嬪開始作戲,“有些話……臣妾本不當說,說了顯得臣妾搬弄事非,不過不說,壓在臣妾心底又不舒服……”她故意把話說得吞吞吐吐,一副左右為難的模樣。

“說!”陸太妃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啰嗦。

陳貴嬪又假裝為難了一下,然後把身子向陸太妃探去,見神見鬼地低聲道,“臣妾私下裏聽到一些傳言,說姚美人根本就是……”

說到這兒,她停下來,回頭瞅了一眼寢室門口的宮人。

陸太妃很看不慣她這個見不得人的德行,沒好氣地催促她,“但說無妨。”

陳貴嬪聽出了陸太妃的不耐,不敢再作態,訕笑著,把剛才的話說下去,“說姚美人根本就是蒹葭宮的那個人,不過是陛下使了個障眼法,給她換了個身份,讓她又重新回到了宮裏。”

話到此處,戛然而止,陳貴嬪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陸太妃的反應。

陸太妃果然沒讓她失望,一按榻板,顫顫微微地從睡榻上坐了起來,“你聽誰說的?”

陳貴嬪隨口扯了個謊,“臣妾有天去禦花園散心,經過園中假山時,聽見假山背後有人在小聲交談,隱約聽到‘陛下’二字,臣妾一時起了好奇之心,悄悄走近些,這才聽到,原來她們是在談論姚美人的事情……”

“聽出是誰了嗎?”陸太妃擡起一手,按在喉間,嗓子裏火燒火燎地疼。

“沒有,”陳貴嬪一搖頭,“不是各宮的姐妹,像是宮裏的粗使宮女,”她話鋒一轉,“聽她們的口氣,好像宮裏很多人,都在背後議論此事。”

對於姚葭的身份,還在姚葭初進宮時,她就有所懷疑,也曾親去慶春宮試探過,世上真的會有兩個人長得比雙生子還像嗎?她不信。可是,既然慕容麟已經說了姚葭不是那個人,就算是,誰又敢說不是?

所以,她想詐詐陸太妃,看看陸太妃的反應。

陸太妃也不是省油的燈,既沒明確地說“是”,也沒明確地說“不是”,而是反過來,將了她一軍,“那你覺得她是嗎?”

“這,”陳貴嬪“含蓄”一笑,答得圓滑,“臣妾只是覺得姚美人長得的確與那人十分相像,至於其它,臣妾不敢妄言。臣妾只是覺得——”

“覺得如何?”

陳貴嬪斂眉垂眼,作出端淑模樣,“臣妾只是覺得,姚美人昨日的太過失儀,若非陛下出手將她治服,還不定作出什麽出格的事來。今日,到了此時,也不見她向您來請罪問安,”她現出義憤填膺的表情,“就算陛下寵她,她也不該恃寵而嬌,不把太妃您放在眼裏。”

陸太妃被她這一番話激得心潮翻湧,氣往上撞,哆嗦著嘴唇剛要開口,忽聽外面響起了內侍尖細的嗓聲,“陛下駕到——”

駕到的,不止是慕容麟,還有王太妃、蕭貴嬪、趙貴嬪和其他幾名嬪妃。

下了早朝,慕容麟急急地來看陸太妃,不想,在崇訓宮外遇到了王太妃等人。

宮裏,除了陸太妃,先帝的嬪妃,就只有王太妃一人了。王太妃是齊王慕容超的母親,慕容超是先帝的第五子,常年鎮守在外,故而,王太妃一直住在宮裏,而非住在慕容超的府邸。

見慕容麟和王太妃來了,陳貴嬪趕緊起身,給慕容麟和王太妃行禮。

慕容麟面無表情地撩了她一眼,“平身吧。”

“謝陛下。”陳貴嬪垂著頭,有些心虛,又有些失落地退到了一旁。

無一例外地,每個人都被陸太妃的模樣嚇了一跳,也都猜到了,這副尊容,大概與昨晚的芳辰宴難脫幹系。

王太妃來到陸太妃的榻邊坐下,“姐姐,你這是怎麽了?”她與陸太妃同年,比陸太妃小幾個月,雖然都是太妃,但是她的妃位,也比陸太妃要低一等,故而,她一直稱陸太妃為“姐姐”。

王太妃不問還好,這一問,霎時引爆了陸太妃的怒氣。

“我怎麽了?”陸太妃鼻子一酸,眼中滾出了兩顆大珠子,沙啞著嗓子恨聲道,“我這是要死了!”說話時,她狠剜了一眼慕容麟。

慕容麟坐在榻前,容色不變。

“唉呀,姐姐,好好的,怎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?”王太妃明白,陸太妃這是不忿姚葭攪了她的芳辰宴,故意說氣話給慕容麟聽。

伸手從袖中抻出汗巾子,給陸太妃擦了擦眼淚,她小聲勸解,“快別說這種喪氣話,妹妹還想著和姐姐長長久久地作個伴兒呢。”

一聽此話,陸太妃的眼淚淌得更歡了,“作什麽伴兒呀作伴兒,早死早利索,省得礙人眼,惹人嫌!”說著,她又狠剜了慕容麟一眼,這一眼比上一眼,力道更足,“陛下也用不著來瞧本宮,本宮是死是活,不勞陛下掛心。陛下還是去陪你的心尖子去吧。”

不等話音落下,陸太妃撇下眾人,將身子背轉過去。從後面看,就見她的肩膀不停聳動,配合肩膀的,是時斷時繼的抽泣之聲。

大家對陸太妃的舉動有些意外,王太妃先是瞅了瞅陸太妃的背影,然後又扭過臉,看了看沈默不語的慕容麟,有心說兩句話,緩和下尷尬的氣氛,卻又不知如何開口。

其餘人等見了這架式,也都大氣不出,把嘴閉了個嚴嚴實實。

房中,除了陸太妃偶爾地抽鼻子聲,再無它聲。

片刻之後,房中響起了慕容麟的聲音,不大,平平淡淡,無情無緒,“姨母且請息怒。昨日之事,姚美人確有過錯,不過,麟兒想,她應該並非有意為之。姨母也知道,姚美人的頭部受過傷,或許她昨晚受了刺激,一時難以自控,才會作出那等失儀之事。還望姨母不要與她一般計較。”

這番話剛一說完,陸太妃的肩膀就大幅度地抖動起來,配合著肩膀抖動的,是一連串哼哼的冷笑聲,“如此說來,倒是本宮小肚雞腸,心胸狹隘了。哼哼哼,好,好啊!姐姐,你看到了嗎,這就是你的好兒子,我的好外甥……好啊!”長長地一口籲聲後,陸太妃背對著慕容麟冷聲道,“聖駕請回吧,本宮身體不適,要休息了。”

慕容麟坐在錦墊之上,沈著臉,一動不動。

他不走,陸太妃也不轉身,其他人控制著呼吸,小心翼翼地拿眼溜慕容麟。

慕容麟的心情很不好。

姚葭讓他心情不好,陸太妃也讓他心情不好。乍見陸太妃的新形象,他就知道陸太妃是動了大氣,方才又聽她提到自己的母親,這讓他更加難過。

思來想去,他一咬牙,作出決定,打算把姚葭送到暴室住兩天,不是真要懲罰她,就是作個樣子給陸太妃看看,省得她有火無處撒,真憋悶出大病來。

母親沒了,就剩陸太妃一個親人了,他還想多孝敬她幾年。

他剛一張嘴,想要把自己的決定告訴給陸太妃,還沒等發出聲來,門外倒是先傳來一聲通報。

這一聲通報可不要緊,慕容麟當即變了臉色,人騰地站了起來,旋風似地刮了出去。

身後,陸太妃一個鯉魚打挺,從榻上坐了起來。

望著慕容麟消失的方向,陸太妃一邊狠捶榻板,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,痛斥開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第九回 自戕

聽到陳弘在門外通報姚葭自戕未遂,慕容麟的心,像被一把冰涼的匕首狠狠劃過,人頓時懵了。

在頭腦作出反應前,身體已經自行作出起立,向外沖的動作。然後,他就這麽一陣風地沖進了慶春宮,沖到了姚葭的面前。

來慶春宮的路上,跑到崇訓宮報信的蕓香,臉色煞白地跟他匯報整個事件的經過。大概是因為心有餘悸,蕓香說起話來,好幾次前言不搭後語,聲音也哆哆嗦嗦地不在正常調上。

慕容麟鐵青著臉,聽了個大概齊。

衛淑儀走後,蕓香勸姚葭吃些東西,姚葭並未反對,於是,蕓香端著已經變涼了的粥,去膳房換熱粥。

等她喜滋滋地托著新粥回來的時候,剛繞過立在寢室門口的彩漆大屏風時,就見姚葭一手握著一根簪子往脖子上紮,往下一掃,姚葭的另一只手,垂搭在腿上,鮮血淋漓。

她嚇得摔了托盤,撲過去阻止,到底晚了一步,簪子還是紮進了姚葭的脖子。經過一番角力,她搶下了簪子,也看清了姚葭的傷口,傷口不算太深,應該不會危及性命。

蕓香哆嗦著嗓子表示,姚葭自戕,實在與自己無幹,還望慕容麟明察,不要怪罪於她。

慕容麟無意懲處蕓香,卻也無心安撫於她,沈著臉一揮手,蕓香立時識趣地閉上了嘴。

慕容麟踏進慶春宮的一剎那,慶春宮中所有人等,宮人加內侍,一個個避貓鼠般,能溜的,貼墻根溜;不能溜的,縮首含胸,裝烏龜。

斥退了看守姚葭的兩名宮人,慕容麟站在了姚葭的睡榻前。居高臨下地望著榻上的姚葭,慕容麟的胸部,劇烈地起伏著。

因為激動,他的睫毛不斷地輕閃著,睫毛掩映下,幽黑的眼中,是兩團熊熊烈火,雙手垂在身體兩側,緊握成拳,指節泛白。身體微微發抖。

姚葭直挺挺地躺在榻上,閉著眼睛,一頭烏黑的秀發呈輔射狀,鋪陳開來,左手腕和脖子上纏了白色的細絹,細絹上,有絲絲血跡外滲。整個人看上去楚楚可憐。

一動不動地盯著姚葭的臉,慕容麟只覺得心在腔子裏跳得邪性,似乎只要一張嘴,就能順著嗓子眼兒飛出來。

屋子裏很靜,墻角的青銅鎏金立蓮博山爐,裊裊地吐著青煙。窗外,不時傳來燕子的呢喃聲,時大時小,時遠時近,愈發顯得室內安靜。

半晌之後,慕容麟忽地發出一聲冷呵,“不想活了?就因為朕讓你吃‘忘塵’,你就不想活了?有那麽委屈嗎?就那麽想知道過去的事?”

探身鉗住姚葭的雙肩,他一把將姚葭從榻上扯了起來,“把眼睛睜開,朕知道你醒著。”他的聲音又冷又硬,不過音量卻不大。

姚葭應聲緩緩睜開眼,和慕容麟對視了。

一雙原本水潤靈動的眼睛,現下卻是血絲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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